十年

    熟稔著用鑰匙打開系館504琴房,看著黑白交錯的88個琴鍵,又到了必須在短暫的時間中,得極度專心地練習,以面對隔天的鋼琴個別課。在敲著鍵盤的同時,一陣壓力和心虛襲來,我以為是前一天放縱的熬夜所致,在靜下心深呼吸的同時,我終於明白情緒波動的來源------隔壁琴房傳來的拉赫曼尼諾夫鋼琴協奏曲第三號。

    『拉三』被譽為鋼琴協奏曲之王和史上最難鋼琴協奏曲。作曲家在經歷精神疾病的折磨後,創作出新的生命大作。我總是邀請社團的朋友們來租屋處作客,反覆地撥放各種不同演奏家版本的『拉三』,再來大言不慚地發出豪語:我會在半年內把這首曲子彈出個樣子!語畢,每每哄堂大笑。不然就是虛無縹緲的評論著哪個演奏家在哪個段落,有技術或情感上的瑕疵,反正藝術這種東西,是主觀的,誰說了就算,聽哪位大師彈得很爽就是那位大師讚,無所謂太理性的分析。那一年的大一,就在聽得爽,大家喝得爽,自己敲琴敲得爽度過。

  回想起來,第一次的大學生身分,是一段奇幻、糜爛的時光。人來人往的觀光客、情侶、家庭、莘莘學子,每到夜晚總是充斥著逢甲夜市,對於身居其中便當街的我見怪不怪,反而常常有蜀犬吠日的感覺。想當然爾,租屋處是狹小的,生活環境是窄的,窗戶陽台看出去就是防火巷和隔壁棟的鄰居,唯一不是以反向描述的東西,大概就算是房租了吧。

  夜市大學的生活,難免地遇到一些觀光客,常常回答的問題是:『逢甲夜市是逢甲大學經營的嗎?』、『東海的雞爪凍是逢甲的名產嗎?』、『聽說有位老闆超帥超會剪鹹水雞,在哪?』、......。我不必煩惱該吃什麼,通常我會根據遊客五花八門的問題去決定我那一周的菜單,又或者心情不好就是千篇一律的炒飯加辣。我能準確地回答有關這條街的大部分事物,甚至連攤販間的瑣事、攤位之間的糾紛、哪一間滷味的的材料價格細目都能回答。唯一難以回答的是:『為什麼選擇唸這個科系?以後能幹嘛?看來你對這個科系很有興趣喔!』

  我知道這個問話,只是他人出自對於少見科系的好奇和新鮮感,就算我含混回答,想必他人也不在意,所以通常我會以七分講成十分、半假半真卻又帶不確定性的方式回答。但是,我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,稍微思考『為什麼唸它』。我沒有細細思考,只是稍微思考,等到我知道該細細思考的時候,已經花了七年。在這七年之前,我從來沒有發覺到當我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後的那一絲困窘,那一絲閃過腦海的極大不安。

    對於一般的長輩而言,他們會說『喔!不錯啊!上大學了呢!』;對於一般人而言會說『私立的名校,還可以了,校友多,工作好找,又是夜市學校。』;對於父母而言,即便與他們期望落差很大,也只能接受,因為我已經重考兩次。對於我而言,我以為我身為男生,理所當然要照社會的傳統去唸理工科,但這種理所當然卻在寫著期中期末試卷的時候被打破了。瞞著父母,拿著休學申請書,請同學假冒父母,模仿父親簽名的筆跡,只為了讓系主任簽下他同意的簽名。

    那時的我非常喜歡社團琴房的寧靜,天花板的吊扇搖搖晃晃的聲音,襯托鋼琴周遭的安詳。跨年的夜晚,就只餘下鋼琴上的一盞燈火,散落的琴譜訴說我的徬徨和孤獨。情人節的夜晚,我戀愛了,趴在琴鍵上沉沉地做了個美夢。隔壁棟的教室在進行考試,我翻開琴蓋就是一首哀婉,同學的考卷哀淒地掉了幾分,我的學分同時也哀悼了幾個分。琴聲漫無目的地蔓延,一個演奏家若是沒有觀眾聆聽還能稱為演奏家嗎?練不好的『拉三』,還能稱為一首鋼協嗎?我知道第一樂章的慘烈交戰,我有曲子中的激情,卻選擇演著內心戲,宣洩不出的情感,罩在布幔中演奏,濃濃地鬱結,稠稠地化不開。

  『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,你將如何度過今天?』合唱團的旋律彷彿點亮一盞燈。若七年的時間是一段不可逆的年少輕狂,那也是一段不算年少,不算短的迷茫時光。若原以為漫無目的琴聲,是對我的某種指引,那走向琴房的路是不是我回家的途程?走向舞台的階梯,是不是棲息的枝枒?合唱團指揮,輕拂著音符,是不是可以撫平我不安的躁動?我發現我不能離開音樂的豢養,分分秒秒的脫離就好像產生癮君子的戒斷症狀,我已經習慣在琴房中敲擊著我的思考、燃燒著我的生命。我喜歡在情緒產生的同時,跳脫環境,坐在椅子享受喜怒哀樂的餘韻。

  『拉三』第二樂章,抒情著我的內心。在部隊長官的怒吼聲下,我發現軍中的精神答數巧合地與它合拍,這是一種另類的答數。我逢長官或幹部就詢問他:『你會音樂嗎?你知道拉赫曼尼諾夫的拉三嗎?』,得到的回應總是一頓左耳進右耳出的責罵,因此我更能明白音樂所帶來的『激情』,原來軍旅生活如同音樂家站在舞台上,需要表演和表現欲的。第二樂章是一個承接的段落,就像部隊是生命中暫時的一個家,在寧靜的抒情中,靜謐的體會打開家門後邁步的方向。指揮官的教誨時常在腦中迴響,照顧好自己的心,我花了一年的時間照顧好自己的心,也終於在第八年,看到了第二樂章鋪陳的道路。

   音樂系館關燈後的黑暗,有點清涼,但那種晦暗帶給我的反而是內心的一股溫暖,非常安心,每到關燈時分,我知道會有系館掌門人來提

醒我該結束專心的澎湃,也常常在關燈後雀躍地嘶吼,證明自己似乎又邁前一步。琴房沒有人的時候,索性像劉姥姥逛大觀園一樣,一間一間琴房觸摸。聽著聽不完的音樂會,拿著寫著貴賓席的公關票,不能停休的練習,午餐隨手拿著便利超商的輕食,過著意想不到的充實生活。

   琴譜與書籍散亂在琴房地上,打掃過後的地板簡直幸福地可以席地而睡,大教室並排的桌椅更是現成的床,衰竭的燈管編織著夢境,夢裡我回到二年前的夜晚,就像踏著音符的時光機一般。夢裡的『拉三』流暢著第三樂章的序奏,緊張且張力強烈,而我這個造夢者,就在道路上汗如浹背地奔跑,街道空無一人,有時我會大喊著,希望有人能帶領我脫離夢境,有時我會拎著樂器,沉重地遊蕩著。綿密地裝飾音剝落著夢境的圍籬,樂音響起告訴我那將是道路的盡頭,不管是否筋疲力竭,也不管是否跌得傷痕累累,終於在虛脫的時候依稀見到雙親,依稀見到它們晶瑩的淚水。

   真的只是夢,打開琴房,看見了十八歲、十九歲、......、二十六歲,我常常想起以前的自己,起床睜開眼睛卻是黑暗,卻在夢裡看見曙光,白天不懂夜的黑。夢醒,二十八歲,卻驚覺黑暗腐蝕人生成一大片傷痕,傷口要癒合時間遠比受傷還要來得多,傷痕卻不一定消逝。在琴房中暫時發呆變成是一種習慣,周遭同學的音樂聲響勾起潮水般的回憶,偶爾還可以聽見教授對於音樂的執著,輕輕一笑,在音樂面前,又有幾人能不執著呢?

   『拉三』即將進入中曲,縝密的發展部卻充滿未知的迷亂。『你以為年紀大就比較了不起嗎?』教授的絮叨,像是終曲前的強力敲弦,一個字,一條弦斷,琴弦斷裂的殘響,暈眩著我的腦海,我躡手躡腳地閃避週遭的同窗,不願呈現任何一點表面的脆弱,但內心的狂暴就快要潰堤,我感覺到終曲的來臨,卻暫時迷失在銜接終曲的曲調。

   我坐在鋼琴前回想著從前時光,手邊開始坐一些不搭調的瑣碎情事,轉著譜,敲著琴蓋,腳邊還踩著踏板,就像是試圖把人生的節奏踩回正常的節拍,但其實我也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幫助,或許只是身題的自然反射習慣做著親近鋼琴的動作,藉著這些無意識的動作,重溫安全感。

   曲子的走向,總有一個決定性的段落,或是一個小節的過門,也可是一個短暫的和弦。在一陣混沌中,『拉三』的低音聲部將音樂導進終曲。我不清楚自己在什麼樣的狀況下流淚,也許是我不夠堅強,也許是我已經可以繼續聽到曲子的終章。在高亢的響音中,那破碎的、模糊的

印象逐漸清晰,我不必發豪語地說自己可以練完它,也不必大言不慚地評論演奏家的好或壞,我確定自己有足夠的心態好好地享受任何一顆音符。

   當雙手離開琴鍵的同時,彷彿又回到了過去,像做了一場好久的夢,又回到從前與朋友聚集在音響旁聆聽的青澀。曾經不知所謂地苦練鋼琴,只為了博得身旁女性朋友的青睞,掩蓋從未戀愛的羞赧。曾經手抱著厚厚的琴譜,卻裝模作樣地走到圖書館翻閱,在自我感覺文青的同時,也嗅到那麼點嘲弄。曾經不管社團辦公室內,中餐各式食物氣味的雜交,硬是要打開琴蓋,把辦公室的所有同學都震到離開,卻也自己默默地享受孤獨。曾經成了陌生同學口中的校園鬼怪傳說,因為有一陣子不喜歡點燈。在迷惘的同時,也愈發地像縷無主孤魂,飄盪在琴房附近。 

   原來我以前以為的喜歡,並不純粹。原來我聽到『拉三』產生的壓力和心虛,是源自於這樣的不純粹。儘管我身處在音樂的路上,卻鮮少回頭想起最純粹地初衷,驀地感到那麼點心慌。

   我知道我可以克服那點心慌,我知道在音樂的路上還會繼續反覆跌倒,我知道總是會有鼻酸和內心揪緊的時刻,我知道一定會常常有想躲在琴房的時刻。

   我知道,我終於可以正視自己。

   打開琴房,走出。十年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ntcual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